我留学美国时,曾造访一个家庭农场。叔侄二人的最终产品是牛奶。他们种植和收获玉米及青饲料,每日喂牛和挤奶,还要配种和繁殖下一代奶牛。他们过得充实惬意,收入高于工人。但他们对我说:只有一桩事情不好,就是不能外出, 不能旅行,因为每日牛要产奶。
他们是牛的主人,也是牛的仆人。牛被他们圈养,牛无需绳索围墙也捆绑住他们。
一方驯化或控制了另一方,形势似乎是强势一方的目的和意愿所造就的,其实不然。驯化者拥有的目的、意愿是被驯化者允许他们拥有的目的和意愿,是被互动塑造了的目的和意愿。
人类驯化了野生的麦子和稻子,削弱了其晚熟、倒伏、果实皮厚的品性,它们服帖地遵从人类的意愿:不倒伏、按时成熟、果实饱满。
但常人很少反省到,驯化是互动的,人类驯化了作物,作物也驯化了人。作物失去了野性,人类也失去了野性:不再做身无长物、居无定所的流浪汉。不是人类的生存节奏决定作物的生存节奏,而是作物的生存节奏决定了人类的生存节奏。春播、夏锄、秋收、冬藏,莫不是亦步亦趋地跟随作物。
生物世界和人类社会中,个体的多数行为发生在与他者和外界的互动中。互动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当事者的目标和手段,塑造了他们的心理和性情。但不幸的是,身在庐山中的人们不识庐山真相,常常高估了某一方的主观目的性和意志力。
军备竞赛中的双方肯定有各自的目标和方案。身处持久抗衡、取胜无望之中,他们未必不想削减军费,乃至享受和平的红利。就是说,正在实施的增加军费的方案,与其说是他们的主观意愿,毋宁说是“囚徒困境”式的互动所致。他们已经没有了选择。
即便其中一方的首领是战争狂人,其心态未必不是长期恶性互动的结果。双方或多方博弈的结果,非但远离各自的初衷,而且超出各方预料。历史上军备竞赛的负面效益历历在目,其未来的续存更可能导致人类的灭绝。
这种互动也给了人类文明发展以特异和超强的促进。武器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人类最先进的技术,其获得转化为民用技术乃势所必然。而没有军事对峙和军备竞赛,就没有最先进技术频繁地、不计成本地更新换代,其中自然孕育着发明乃至突破。对文明发展的此种动因和轨迹当然要反省和质疑,但前提是对其全面的认识和领悟。
互动产生了互动前所没有的新的格局、关系、心理、性情。
人类与动植物尚且是相互驯化。人类中统治者与被统治者的关系何尝不是这样。众多人被彻底管束住,一小部分人的身手、心灵也被其背负的监管重任彻底异化。独立于互动的目的已不复存在。
本文作者 郑也夫,选编自其新著《文明是副产品》,罗辑思维独家首发。
罗胖曰:
人以为自己是自由的。
而实际上,你的目的,大多是由环境暗自强加给你的。
比如——
人和小麦,哪个是最成功的物种?
从人来看,小麦的目的是养活人。
站在小麦的立场来看,人的目的是伺候小麦,让它从一个区域性植物发展成全球单本量最大的物种之一。
如何换个角度看世界?